緣起
這是本記念我父母的書,他們在世時,局勢的關係,很多事情是不能討論的,我以前沒想過自己父母的一生與時代有何牽連,因為他們似乎刻意活的沉默低調。不論是母親的出生地台灣台南市,或父親的故鄉四川兩地廟鎮縣,他們都顯少和我們提到他倆家鄉的事。
他們在世時,除了外公來過一次家裡(姊姊說的,我當時尚未出世),小舅來過兩三次,就再也沒有任何親戚到過我們家。父母也很少向我們提及他們的親戚。不像他人的父母那般有許多親戚。
小時候,我覺得自己的家庭似乎沒有過去,像是從宇宙中突然迸出一般,我小時對父母的身事並不清楚。因為當時是白色恐怖的戒嚴時期,國民黨很多黨員都因無故的奇怪理由入獄或遭槍斃,大人們怕我們小孩子口不擇言的把在家聽到的事亂說出去,招災惹禍,因此盡量不向我們提起舊事,後來,更不輕易讓我們與村子外的人互動,省得遇到匪諜或有心人士。
長大後,透過知識的擷取、生活經驗的歷練、政治上的解禁,從他們所遺留的文件上拼湊,許多從前我不明白、不諒解的事情才有了答案,得到釋懷。
只是,此時物換星移,人事已非,難免空留遺憾。
我是家中的老么,與父親的緣分不多,我十一歲時,父親突然中風,他便如鴻毛般無聲的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,由於他那軍人的性格與嚴格管教的方式,他剛走的當下,我那失怙的痛,竟壓不住一種解放與爭脫的竊喜,我大膽地向禮教嚴謹的家人陳述我的感受時,沒人敢多說話,但他們也未反駁我的言語。
我們都摯愛著父母親,也看見他們一生辛勞的為家庭奔波。只是,在那個當下,我們沒有足夠的知識與智慧去諒解他們,他也沒有能力爭脫命運對他的羈絆,沒有人太刻意去回憶他,甚至下意識的想忘掉他。因此,他又靜靜的在善導寺靈骨塔內,等候了三十五個年頭。
待我們也邁入中年,受了生活的洗練,知識的增長,與加上時間也與童年有了些距離,才有勇氣回憶;偶然的機會,我翻閱他所遺留的家書,知道父親的遺願是回鄉,於是開始延續他當年的尋尋覓覓。歷經十年的努力,終於和他在四川的家人取得連繫。
由他們的口述,赫然發現,像父親那樣的鐵人,竟也是有血有淚的一個個體。頓時之間,對他回憶的一舉一動,我都覺得痛;他如孤鴻般隻身在天地間盤旋,企圖尋找那回鄉的路。現在的我很想對他說,為什麼你當時都不說話,為什麼讓我們誤會你一生一世?也就是這樣矛盾的因素,讓我原先計畫用半年來替父母親做傳,結果掙扎了五、六年。我無法決定自己該用何種態度面對此事,如何忠實勇敢的面對自己對父母的情感。
我的母親,是個完美主義者,在情感上,一輩子都自囚在尋夢園裡,如浮雲般的擺盪在虛實之間,錯失了她身邊所有的美好;但在生活上,她是個勇者,有著唐吉訶德的傻勁,再顛簸的路,她都會堅持穿著那雙高跟鞋,忍著腳痛,努力平衡著,如淑女般的走過。
而我的父親,一生都在戰爭中渡過,他的性格深受影響。年少的他為了讓家庭走出貧困,國家走出衰敗,不顧艱難的遠走他鄉。戰敗後,故鄉家破人亡,兄妹四散,他看著自己留學救國的理想幻滅,流亡他鄉,困坐籠中,遇見他一生中最美好也最心痛的事─和我母親結婚。
母親受日本殖民教育長大,對日本有著愛恨集一身的矛盾情結,她與父親的共同夢想,就是移民日本;父親希望能因此與在大陸的親友自由的連繫,找出一條歸鄉之路,母親則是希望回到她心理上的故鄉─他們兩人都認為台灣是個沒有退路的戰場,要移民才有活路─但這樣一個求生存的夢想,卻銷蝕了他們的婚姻,也斷了他們的歸鄉之路。
由於他們在戰爭中,似乎都曾經參與過某種地下工作,戰後一直活在這樣的陰影中,對政治上的恐懼,使他們很少向我們這些子女提到他們的過去。當時,他們對我而言,只是一對不完美的父母,我深愛著他們,卻對他們難以真正了解。對他們的許多不解與迷惑,我從未想到會被解開。
父親去世後,母親與她青梅竹馬的日籍男友再度交往,但她一個人在那看似絢爛卻虛幻的情感中,踽踽獨行,終究未能再嫁。二○○四年,母親去世後,我才有機會見到一些父母當年的文件與書信;詳細閱讀後,才發現自己的父母,其實也是人,不是神,他們有難忍的七情六慾,也有血脈憤張的赤子之情。因為這些書信,我循線找到了與父親失散近七十年的姑姑們。
二○一一年,我帶著父親的骨灰和家書回四川,與他的妹妹們見面,和他們深談;在他們幫助之下,我回到從前,將父親的事蹟如拼圖般湊起,然後才豁然了解,為何父親會如此沉默隱忍。但湊起的拼圖卻讓現今兩岸的家人之間,產生了無奈的尷尬─就如同我父母的婚姻,對我們這些在台灣的外省人的第二代所產生的尷尬一樣無奈。